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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说《双布鞋讲述主角唢呐接生的甜蜜故作者“淼渊”倾心编著主要讲述的是:序言:我至今记得2003年那个飘着荞麦花香的清灶房里飘出呛人的柴母亲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麦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往土墙上八仙桌上摞着七摞杂面最顶上那摞裂着龟背是专门给太奶奶留五叔蹲在门槛上啃冷面渣簌簌地落进他沾着泥的解放大嫂羊奶熬稠三婶挺着六个月身孕的肚子跨进灶绣着牡丹花的红棉袄蹭过门扑簌簌落下几缕线母亲往铁锅里多抓了把黄铝勺在锅底刮出刺耳...
序言:我至今记得2003年那个飘着荞麦花香的清晨。灶房里飘出呛人的柴烟,
母亲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麦草,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往土墙上窜。八仙桌上摞着七摞杂面馍,
最顶上那摞裂着龟背纹,是专门给太奶奶留的。五叔蹲在门槛上啃冷馍,
面渣簌簌地落进他沾着泥的解放鞋。"大嫂子,羊奶熬稠些。
"三婶挺着六个月身孕的肚子跨进灶房,绣着牡丹花的红棉袄蹭过门框,
扑簌簌落下几缕线头。母亲往铁锅里多抓了把黄米,铝勺在锅底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趴在东屋的窗棂上数院子里晾晒的药材,舅爷爷的桑木药匣子敞着盖,
晒干的甘草片蜷缩成小月亮。太奶奶的咳嗽声从炕头传来,带着痰音的喘息像破了洞的风箱。
"杏花,给你太奶奶端药。"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药碗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
我捧着粗瓷碗穿过堂屋,五叔的唢呐声突然在院门口炸响,
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过晾衣绳。父亲就是在这时扛着铁锨进门的,
裤脚上结着霜花似的碱印子。他望着挤满院子的自行车,
眉头拧成个疙瘩:"老五又招人来练鼓乐班?
"第一章:《黄土坡上的家》灶王爷画像被烟熏出焦黄边角时,
我总爱蹲在榆木风箱旁边数柴火。十四根杨树枝整整齐齐码在灶眼旁,
这是太奶奶定下的规矩——她说灶君爷属火,杨木劈柴烧起来带松香味,最能讨神明欢心。
风箱把手磨得油亮,拉动时会发出老牛喘气般的呼哧声,混着麦草燃烧的噼啪响,
把晨光揉碎在腾起的青烟里。"杏丫头,把药碾子递过来。
"母亲的声音混着捣药声从里屋传来。她总穿着舅爷爷留下的靛蓝罩衫,
衣襟上还留着褪成月白色的红十字,袖口被柴胡汁液染出斑驳的茶渍。
药碾子里的柴胡根被石轮压得咯吱响,我趴在条凳上看碎末从凹槽里漏出来,
像极了后坡随风滚落的沙蓬草。阳光透过格栅窗斜切进来,在泥地上画出菱形的光斑,
照着母亲脚上那双开了线的塑料凉鞋。院里的晾衣绳突然晃得厉害,
五叔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冲进堂屋,唢呐上的红绸带还在滴水,在砖地上洇出暗红的痕。
"大嫂子,借块胰子!"他抓起窗台上的土肥皂就要跑,肥皂是用棉籽油和皂角熬的,
硬得能砸核桃。母亲从药碾后抬起头,用捣药杵拦住他的去路:"又去涝坝里耍水?
仔细你大哥回来捶你。"五叔脖颈上的水珠滚进汗衫领口,
咧着嘴笑时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今儿个给王庄白事班子试音哩!"正说着,
父亲扛着两捆苜蓿草进了院门。露水把他的解放鞋泡成了深褐色,裤管上沾满苍耳刺球,
走起路来沙沙作响。他把草料垛在西墙根,蹲下来用笤帚苗剔鞋缝里的泥,
墙皮扑簌簌落在晒药的竹匾里,惊醒了蜷在匾底打盹的花狸猫。母亲撩起围裙擦了擦手,
药香从她指缝间溢出来:"他爹,公社医疗站捎话说...""先把老五的湿衣裳烤了。
"父亲截断话头,从中山装内兜掏出个红塑料袋,"晌午要开家庭会。
"塑料袋窸窣的声响让我想起正月里拆压岁红包的动静,
但父亲眉头皱得比灶台上的褶子还深。我跟着母亲往灶房钻,
看她把五叔的的确良衬衫铺在热炕席上。炕洞里煨着的羊粪蛋冒出青烟,
混着药罐里飘出的苦味,熏得我直揉眼睛。母亲忽然从围裙兜里摸出块冰糖,
糖纸上的红双喜字褪成了粉白色,边缘被体温焐得发软。"去,给太奶奶送药时偷偷含着。
"她冲我眨眨眼,眼角的皱纹堆成细密的网。我知道这是前日接生时主家给的谢礼,
往常都要锁进描金匣子供在神龛前。太奶奶的炕头永远弥漫着艾草味。蓝印花被褥洗得发白,
却还留着年轻时染坊特有的靛青气息。她盘腿坐在荞麦皮枕头上,
三寸金莲下垫着母亲纳的千层底,银丝纂儿上的木簪已经磨出了包浆。我把药碗放在炕沿时,
她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抓住我的腕子,腕上的银镯子硌得生疼:"妮儿,数数院里晾着几双鞋。
"透过格栅窗望去,麻绳上晃着十一双布鞋。三婶的方口鞋绣着缠枝纹,
六叔的圆头鞋打着补丁,最边上那双千层底还留着母亲前夜纳的半截白线,
月光似的在风里飘摇。"十五口人。"太奶奶啜着汤药喃喃,
缺牙的嘴漏风:"当年我嫁过来时,灶房得支三口大铁锅..."她的目光穿过袅袅药雾,
落在墙上那幅泛黄的"四世同堂"中堂画上,画中人的面容早已模糊成斑驳的墨迹。
正午的日头把黄土地晒出龟裂的纹路,各房的人陆续聚到堂屋。三叔蹲在门槛上卷烟叶,
火星子掉在他崭新的回力鞋上,烫出个焦黑的洞;二姑抱着哭闹的娃娃晃悠,
银镯子磕在门框上当当作响,惊得梁上的燕子探出头;六叔躲在房梁阴影里,
用铅笔头在报纸边描拖拉机,笔尖划过"退耕还林"的标题时顿了顿。
母亲往八仙桌上的粗瓷碗里添水,碗沿的豁口像张开的嘴,盛着晃悠悠的日影。
父亲把算盘往桌上一搁,檀木珠子撞出清冷冷的响。"今儿主要说两件事。"他喉结滚动着,
喉间的结痂是去年收麦时让镰刀划的,"一是退耕还林的青苗补偿款,二是老三娶亲的事。
"檐下的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走,带落几片碎瓦,在晒药的竹匾里砸出闷响。
三婶绞着红头绳的手顿了顿,她过门三年还没怀上,眼角新添的纹路比母亲还深。
四叔蹲在墙角磨镰刀,砂石和铁器摩擦的吱嘎声像钝锯子割着人的耳膜。
母亲往药碾里添柴胡的动作僵在半空,六叔的铅笔尖"嚓"地戳破了报纸,
在"农业税减免政策"上捅出个窟窿。"先说钱的事。"父亲抖开红塑料袋,
一叠蓝灰的纸币窸窸窣窣瘫在桌上。五叔的唢呐突然在院外响起来,吹的是《百鸟朝凤》,
欢快的调子撞在土墙上,碎成七零八落的颤音。四婶掀帘子进来,
围裙上沾着喂猪的麸皮:"大哥,我家那三只芦花鸡...""鸡的事会后说!
"父亲猛地提高嗓门,算盘珠哗啦啦乱颤。太奶奶的铜烟袋锅重重磕在炕桌上,
所有人立刻噤了声,只有药罐在灶上咕嘟咕嘟吐着泡。母亲悄悄把我推出堂屋,
塞给我一把炒蚕豆,豆子在她掌心焐得温热,带着盐和铁锅的焦香。
我蹲在堆满玉米芯的墙角,蚕豆在齿间裂成两瓣。风穿过格栅窗的呜咽声里,
传来父亲的声音:"县里按八亩坡地补的...老宅得翻新东厢..."突然"咣当"一声,
不知谁的茶碗摔碎了,瓷片在砖地上蹦跳的脆响惊飞了觅食的麻雀。
西墙根的芦花鸡扑腾着翅膀,在晾晒的党参上留下零星的爪印。六叔猫着腰从后窗翻出来,
军用水壶在他屁股后头晃荡,壶身用红漆描着"先进生产者",漆皮已经斑驳。"杏花,
帮六叔个忙。"他往我手心塞了块水果糖,玻璃纸在阳光下闪着彩虹光,
"去涝坝边叫你五叔,就说..."话没说完,堂屋里突然爆发出争吵,
四叔的吼声震得檐下燕窝簌簌落灰:"凭啥先紧着老三娶亲?我家春生都八岁了还睡灶房!
"我攥着糖纸往坡下跑,布鞋踢起的尘土惊起草丛里的蚂蚱。
涝坝在旱塬上像块裂了缝的镜子,五叔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吹唢呐,
红绸带在水面铺成血色的涟漪。秋阳把水面晒出腥气,绿头蝇围着岸边死鱼打转,
对岸的沙枣树开始落叶,黄澄澄的果子浮在水面,像极了母亲药柜里泡着的陈皮。"五叔!
爹叫你..."我喊到一半突然噤声。五叔转过身,湿透的汗衫贴在脊梁上,
露出腰间紫红的瘀痕——那是上周偷卖祠堂铜香炉被父亲打的。他抹了把脸上的水,
唢呐声拐了个凄厉的弯:"回吧,就说找不见我。"暮色漫上来时,
我在沟渠边捡到个破搪瓷缸。缸身上的红鲤鱼褪了色,豁口处锈迹像干涸的血。
拿它舀水浇药圃最合适,我想着,却听见母亲在崖畔喊我回家吃饭。
炊烟在暮色里拧成灰白的绳,把十五口人的饭碗系在一起。那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
恍惚间看见母亲举着煤油灯进进出出,舅爷爷的桑木药箱敞着盖,空气里飘着薄荷脑的凉意。
院墙外传来忽远忽近的脚步声,有人说老宅的夯土墙裂了缝,月光正从缝隙里汩汩地往外淌。
第二章 :《红绸裂帛》我是在中药苦味里醒来的。额头上敷着浸透柴胡汁的粗布,
母亲熬药的背影在油灯下晃成剪影。夯土墙的裂缝又宽了些,月光像银粉从缝隙漏进来,
在地上画出歪扭的枝桠。"醒了就喝口糊糊。"母亲把陶碗搁在炕沿,
玉米面混着苜蓿芽的清香裹住鼻腔。我舔着碗边的面痂,听见西厢房传来摔瓦罐的脆响,
四婶的哭骂刺破窗纸:"...春生的棉袄还絮着陈年旧棉花!"父亲蹲在门槛上卷烟叶,
烟丝从颤抖的指缝漏下,在月光里飘成细碎的雪。他脚边的算盘缺了三颗珠子,
是昨夜被四叔摔坏的。母亲忽然解开束发的红头绳,一截截量着夯土墙的裂缝:"他爹,
该请马阴阳来看看宅基..."话没说完,三叔挑着两筐红枣撞进院门。
枣筐上贴着褪色的"囍"字,红纸边角被风撕成絮状。"大哥,枣林那边说好了,
过礼用二十斤..."他声音突然低下去,回力鞋碾着地上的算盘珠。父亲猛吸一口烟,
火星子溅在裂缝上:"厢房腾不出,老三婚事得等开春。"北风卷着沙粒扑打窗棂时,
家里开始飘起染布的靛青味。三婶把陪嫁的土布浸在大铁锅里,蓝汪汪的水汽爬上房梁,
把燕子窝都染成了青灰色。太奶奶的咳嗽声一日密过一日,她开始整夜摩挲陪嫁的银锁片,
上面錾的并蒂莲早已模糊不清。腊月初八那天,王家沟来了三个说亲的。
他们裹着羊皮袄坐在堂屋,冻裂的脚后跟蹭着炭盆沿。为首的媒婆呷着熬茶,
枣核脸在烟雾里忽隐忽现:"宋家姑娘要三转一响,
缝纫机得要蝴蝶牌的..."父亲捏着茶碗的手背暴起青筋,搪瓷杯上的红双喜字烫得刺眼。
六叔突然踹翻条凳,铅笔头在墙上划出深深的痕:"把我卖了吧!卖了给三哥换缝纫机!
"母亲正往炭盆添牛粪的手顿了顿,火钳上的锈渣簌簌落在媒婆脚边。
最终是舅爷爷的药匣子解了围。
母亲连夜翻出压在箱底的银针包——那是她出阁时舅爷爷给的嫁妆。
当包着红绸的银针递到媒婆手里时,我听见三婶在西厢房摔了染布的木槌。
婚事定在惊蛰那天。请期帖送来时裹着早开的打碗花,太奶奶用红绳把它们系在药碾子上。
母亲开始蒸十二生肖面灯,我偷吃面蛇尾巴时,看见六叔在磨刀石上霍霍磨着柴刀。"杏花,
给你三叔送绑腿去。"母亲把红布条和艾草捆在一起,布条边还留着接生剪脐带时的血渍。
三叔的新房暂设在东耳房,墙上糊的旧报纸还印着"退耕还林好政策"。推开门时我愣住了。
五叔的唢呐横在炕席上,红绸带被撕成两截,断口处参差如犬齿。三叔正往窗棂系红布,
听见响动猛地转身,眼睛红得像熬了三天鹰。"放着吧。"他嗓子哑得厉害,
手里攥着半块玉佩——那是太爷爷留下的,原本该传给长子。我退出时瞥见墙角堆着的麻袋,
露出的麦粒间夹杂着细碎砖块,那是从夯土墙抠下来的老土。迎亲前夜,
家里来了九个抬嫁妆的后生。他们蹲在院墙根啃猪头肉时,四叔把春生睡的竹床搬到了羊圈。
母亲在灶房熬羊汤,忽然把我拽到柴垛后:"记住,过礼时千万别碰装嫁衣的红木箱。
"可当那口红漆斑驳的木箱抬进院时,我还是被箱角的铜牡丹吸引了。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铜花瓣,就听见三婶尖利的哭喊:"这是我陪嫁的箱子!
"人群突然静下来,我看见箱底渗出的靛蓝染料——三婶染了半月的土布,
此刻正躺在本该装绸缎的嫁箱里。父亲手中的礼单簌簌作响,六叔的柴刀已经劈开了木箱盖。
蓝布匹瀑布般倾泻而出,在黄土院里铺成哀伤的河。王家庄的执事跺脚骂着"晦气",
三叔的新娘在毛驴背上扯下了红盖头。"分家!"四叔的吼声震落屋檐的冰凌,"现在就分!
"五叔的唢呐突然响了,吹的是送葬的《大出殡》。母亲死死抱住要冲上去的父亲,
他中山装口袋里的算盘珠蹦出来,在蓝布上跳着诡异的舞。
太奶奶的铜烟袋锅就是在这一刻摔裂的。烟锅头滚到药碾子底下,翡翠烟嘴碎成三瓣。
所有人突然被施了定身法,只有北风卷着红绸碎片,雪花似的落在染坏的布匹上。"分吧。
"太奶奶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把红绸拿来。"母亲抖着手递上接生用的红布,
太奶奶枯瘦的手指撕开绸布时,我听见布帛断裂的声响比柴刀劈棺还刺耳。
九块红绸碎片飘落在八仙桌上,最大的那片盖住了算盘。四叔抢过属于自己的那块时,
春生正抓着红布条往羊圈梁上抛——他以为在玩正月里挂灯笼的游戏。
母亲悄悄把属于我们的红绸塞进药匣,上面还沾着接生时的胎脂。六叔攥着红布蹲在磨盘上,
铅笔在布面画出歪扭的拖拉机;五叔把红绸系在唢呐裂口处,
吹出的调子漏着风;三叔那块红绸最终盖在了染坏的蓝布上,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后半夜下起了冻雨。我蜷在炕角数窗纸上的雨痕,听见父亲在院里夯土补墙。
母亲把红绸布按在我发烫的额头,舅爷爷的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倒塌的院墙外,
有人踩着泥泞往不同方向去,脚印很快被雨水冲成沟壑。
第三章 :《新窑灯火》搬进新窑那日,崖畔的野榆树正抽着鹅黄的新芽。
父亲用板车拉来的最后一件家当,是太奶奶陪嫁的柏木箱,箱角磕缺的口子像张着豁牙的嘴。
母亲在窑口挂起褪色的红十字布帘,风一吹,布帘扑簌簌扫过门楣上"自力更生"的石灰字。
"杏花,把药碾卡在窑腿底下。"母亲踩着摞起的砖块往墙上钉药柜,
她的影子投在穹顶状的窑壁上,晃得像个巨人。我蹲在窑洞西侧,
看蚂蚁顺着药碾的凹槽搬运柴胡碎末,忽然听见五叔的唢呐声贴着崖壁飘过来。
父亲卸下车辕,解放鞋在黄土地印出深深的辙。他望着五叔渐近的身影,
喉结动了动:"老五,进屋喝口水再..."话没说完,五叔已经别过脸,
唢呐上的红绸带拂过板车把手,沾了车轴上的黑油。新窑的土炕要烧三天才能去潮气。
母亲把晒干的艾草铺在席下,青烟从炕缝钻出来,熏得我直淌眼泪。半夜被烟呛醒时,
听见父母在窑外低语。"矿上招人,管吃住。"父亲的声音混着卷旱烟的窸窣,
"一个月能挣...""下窑的活计你也敢接?"母亲突然拔高嗓门,惊起崖顶的夜枭,
"去年马家沟透水...""总比守着三亩薄田强!"父亲重重咳嗽起来,
"春播的化肥钱还没着落..."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窑窗上,父亲的影子佝偻成问号,
母亲的影子在揉眼睛。我数着窑顶新糊的报纸,铅字印着"外出务工人员权益保障",
被烟熏黑的"权益"二字像两个哭丧的脸。父亲走的那天,
母亲往他包袱里塞了十二个艾草香包。我追着突突冒黑烟的拖拉机跑,
父亲攥在车栏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像老槐树凸起的根。六叔蹲在崖畔画新的拖拉机,
铅笔尖在石板上擦出火星。新窑的日子是倒扣的沙漏。母亲把接生用的剪刀泡在白酒里,
药柜最上层锁着分家时的红绸布。五叔的唢呐声再没在崖畔响起,倒是有天夜里,
六叔翻窗塞进来半袋白面,面袋上沾着柴油味。芒种前三天,沟底的刘婶顶着星子来拍门。
她羊水破在窑洞口的月光里,血水渗进新夯的土院。"张大姐,
娃脚先出来..."刘婶的哭腔惊飞了药圃的夜蛾。母亲抓起药箱就往沟底跑,
红十字布帘在夜风里猎猎作响。我抱着纱布包追到沟沿时,母亲正跪在麦秸堆上接生。
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崖壁上,像个正在作法事的萨满。刘婶的惨叫惊起整沟的野兔,
母亲的银针在月光下一闪:"杏花,按住她的腰!"血腥味混着麦秸的腐香直往鼻孔钻。
我的手陷进刘婶汗湿的棉袄里,感觉有团温热的东西在掌心蠕动。
突然一声嘹亮的啼哭撕破夜幕,母亲用牙咬断脐带时,血珠溅在药箱的铜锁上。
"是个带把的..."刘婶的男人往母亲怀里塞了十个鸡蛋。母亲却盯着婴儿发紫的脚丫,
声音比夜露还凉:"得去县医院,娃心音弱..."回程时起了山雾。我搀着母亲爬坡,
药箱里的剪刀叮当乱响。崖畔忽然亮起晃动的光斑,五叔举着火把冲下来,
唢呐上的红绸缺了半截。"大嫂!"他声音带着酒气,"六子开拖拉机送你们去医院!
"火光映出他下巴的胡茬,像旱塬上疯长的蒺藜。母亲攥着鸡蛋的手紧了紧,
蛋壳碎裂的声响惊醒了草丛里的鹌鹑。拖拉机的突突声碾碎山野寂静时,
六叔军用水壶里的柴油味直往人鼻子里钻。母亲抱着裹在红绸里的婴儿,
那绸布正是分家时撕下的那块。我蜷在车斗里数星星,
听见五叔在后头追着喊:"跟卫生所说是我王老五的侄儿!
"县医院的日光灯照得人睁不开眼。
穿白大褂的医生捏着红绸布直皱眉:"你们这些赤脚医生就爱蛮干..."母亲垂着头,
分家时撕红的指甲抠着药箱带子。护士来抱孩子时,红绸布突然散开,
露出里面包的艾草香包——是父亲带走的同一种。婴儿的命保住了,取名时却闹了风波。
刘家男人蹲在病房门口抽旱烟:"按规矩该请族老..."母亲正在给银针消毒,
闻言突然抬头:"叫新生吧,生在新时代。"她的白大褂下摆还沾着麦秸,
在雪白的病房里像片倔强的枯叶。回程时拖拉机绕道老宅。断墙残垣间,
太奶奶的柏木箱泡在雨水里,箱盖上的并蒂莲生了绿霉。六叔突然刹住车,
指着梁上的燕子窝:"杏花,你家的燕子来我家做窝了。"母亲没接话。
她怀里抱着刘家塞的腊肉,油纸渗出褐黄的渍。五叔的唢呐声又在崖畔响起,
这次吹的是《百鸟朝凤》,少了个音的调子像瘸腿的鸟。窑洞前的野榆树开始挂果时,
父亲寄回了第一封信。信纸上的字迹被汗渍晕开:"...矿洞渗水,
发薪要等..."母亲把信压在药柜底层,上面压着分家时的红绸布。我开始在窑壁刻划痕,
一道痕代表一个接生的婴孩,如今已刻到第七道。寒露那天,沟东赵家媳妇难产。
母亲背着药箱冲进雨幕时,我正给刻痕描红。暴雨把山梁冲出道道沟壑,
像太奶奶脸上的皱纹。后半夜窑外响起杂沓脚步,进来的却是四叔,
他怀里抱着血葫芦似的产妇。"大嫂,卫生所塌方了..."四叔的解放鞋在窑口洇出水洼。
母亲剪开产妇的棉裤时,血水浸透了炕席。我举着煤油灯的手直抖,
灯影里看见四叔腕上的疤——那是分家时被瓦片划的。"保大人还是娃?
"母亲的声音比手术剪还冷。四叔突然跪下来,额头磕在药碾上:"都要保!
春生他娘走时..."后半句被雷声劈碎在窑洞外。母亲的手第一次抖了。
银针扎进合谷穴时,她忽然让我去取锁在柜里的红绸布。婴儿的啼哭与产妇的呻吟此起彼伏,
红绸布盖住血污的瞬间,我瞥见布角绣着的"四世同堂"——原是母亲从老宅残匾上裁下的。
暴雨冲垮回程的路。四叔在窑洞守到天明,临走时往药柜上放了袋白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