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无痕 天竺山杂志

当我擦拭墓碑时，春雪正在融化。水珠顺着江砚的刻痕蜿蜒而下，

像他咳在我白围巾上的血，被低温凝成半透明的玛瑙。苏小姐又来扫墓？

守墓人的胶靴碾碎薄冰。我数着掌心纹路里的水渍，指尖还残留着保温杯的温度。

去年这时候我正往杯里灌葡萄糖水，玻璃门外的风铃声突然碎了满地。那个阴翳的春末午后，

我蜷缩在婚纱工坊的丝缎堆里，看着窗外梧桐絮飘进咖啡杯。晚晚姐，

有客人指名要见设计师。实习生小叶扒着门框，蕾丝头纱卡在门缝里。

我摩挲着无名指的戒痕，新买的胰岛素泵在腰间发烫。离婚协议躺在碎纸机旁，

像团苍白的茧。转给小王吧，我今天不接婚礼单子。可他说要办葬礼。

缝纫机针头戳破指尖时，我看到了轮椅上的江砚。老式哈苏相机横在他膝头，

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睛。玻璃门外暴雨将至，他卡其色风衣领口别着褪色的风信子标本。

我想改造一间照相馆。他的声音像显影液漫过相纸，要能闻到死亡气味的布景。

我的银顶针在木桌上磕出轻响。三个月前的婚戒还藏在抽屉深处，硌着离婚证烫金的封皮。

我们公司主营婚礼策划。所以才找你们。他转动轮椅轧过满地碎钻，

胶片机的快门绳垂落在我手背，将死之人不需要假笑的道具，

苏小姐不觉得白色很适合葬礼？落地镜映出我发青的眼圈，

婚纱人台在墙角投下鬼魅般的影子。小叶端着红茶进来时，他正用绒布擦拭镜头，

腕骨凸起如嶙峋的山脉。您太太喜欢什么风格的...我没有妻子。

他突然剧烈咳嗽，苍白手指攥住轮椅扶手，下个月是我自己的葬礼。

茶水在波斯地毯上洇出褐斑。我摸到口袋里的胰岛素药瓶，玻璃壁上的冷凝水浸湿了掌心。

窗外惊雷劈开云层时，他的轮椅已经碾过我的影子，留下一串潮湿的辙痕。

七天后我又遇见他，在城西濒死的照相馆。小心暗房台阶。我举着手电筒提醒，

却被他轮椅卡住裙摆。显影剂的味道涌上来时，我看到他后颈的医用胶布，

在黑暗里泛着冷光。阁楼木梯吱呀作响，1930年的留声机在蛛网中沉睡。

他伸手去够最高层的相册，病号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青紫的留置针。

这是战地记者留下的。相册摊开在霉斑里，泛黄的照片上新娘戴着防毒面具，你看，

死亡才是永恒的婚礼。我蹲下身想扶稳摇晃的木梯，腰间胰岛素泵突然警报大作。

他垂眸看我调整数值，喉结在阴影里滚动：糖尿病？比你先死的话，

算不算婚礼策划的售后服务？我扯出个笑，却被他指尖的温度冻住。

他的手掌悬在我发顶半寸，像要接住正在融化的雪。暴雨在傍晚来袭，

我们缩在暗房冲洗照片。红灯把他的睫毛染成琥珀色，药水盘里浮起我苍白的脸。

他突然用镊子夹起我的婚戒，它在显影液里泛着幽光。离婚礼物。

我转动着空荡的无名指，看他将戒指沉入定影液，前夫说甜蜜的保质期比胰岛素还短。

他的咳嗽声混着雨声，在满墙遗照间游荡。当黑暗吞没最后一缕红光时，

我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响——他把自己腕间的医疗手环拆下，套上了我的婚戒。

红色安全灯突然熄灭的瞬间，显影液盘里的婚戒消失了。我的膝盖撞到冲洗台，

试管架倾倒时江砚抓住了我的手腕。医用塑胶手环硌着脉搏，像圈住跳动脉搏的枷锁。

备用电源故障。他的呼吸扫过我耳后，轮椅金属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温热的液体滴在我颈间时，我摸到他口罩边缘溢出的血渍。黑暗吞没了胶片上的新娘，

整座照相馆在暴雨中漂浮。我摸索着去掏背包里的葡萄糖条，却被散落的底片缠住手指。

他的轮椅突然卡进木地板裂缝，我们像两具交叠的标本摔在防潮柜上。别开手机。

他用手掌捂住我的光源，血珠顺着指缝滴进我嘴角，会毁了十五年陈的胶片。

铁锈味在舌尖漫开时，我摸到他嶙峋的肋骨。阁楼外惊雷炸响的刹那，

我看见他扯下口罩剧烈喘息，唇角残留的猩红像新娘不合时宜的唇彩。你在咳血。

你在发抖。我的胰岛素泵发出低电量警报，蓝光映亮他领口的风信子标本。

十年前婚礼上我抛出的捧花，也困在同样的树脂牢笼里。不是要改造这里当坟墓吗？

总得让客户活着签合同。他低笑时的震颤穿透相纸霉味，轮椅扶手抵着我的胯骨。

当闪电劈开穹顶的天窗，我数清了他白大褂上的褐色污渍——不是显影液，是干涸的血迹。

暴雨持续到第九天夜里，我们被困在改造中的暗房。第十二卷。我把胶卷盒推过流理台，

他正在用X光片当镇纸。医用酒精灯映着满墙设计图，

轮椅碾过的地板上留着葡萄糖注射器的包装。他突然摘下眼镜擦拭，

雾霾蓝镜框在桌面投下蝴蝶阴影。苏小姐的丈夫...前夫。我咬断缝纫线，

胰岛素泵导管缠在缝纫机转轮上，他说嗅不到我伤口的甜味了。

相纸在定影液里舒展成苍白的脸，江砚用镊子夹起我落在药水中的发丝。

糖尿病患者的血液确实有枫糖浆的味道。他忽然凑近我颈间留置针的淤青，

像暴风雪来临前的沼泽。老式挂钟敲响午夜时，我的指尖开始发麻。

玻璃窗外闪过救护车的蓝光，他正用手术刀裁切婚纱设计图，刀刃划过我画的蕾丝蝴蝶结。

该注射了。他瞥见我抽搐的小腿。更衣室镜子蒙着防尘布，

我解开衣扣时看见他轮椅的剪影停在门外。冷藏盒里的胰岛素笔泛着冷气，针头刺入腹部时，

布帘外突然传来胶卷撕扯声。江先生？ 继续。金属支架在地面拖出刺耳声响，

我数着他的咳嗽声调整剂量。当他第三次撞倒三脚架时，我掀开布帘看见他蜷缩在冲洗槽旁，

指缝间漏出的血滴在过期相纸上。硝苯地平片在左边口袋。他的额头抵着轮椅脚踏，

衬衫后背被冷汗浸透，劳驾。我摸到药瓶时，冰凉的金属怀表滑入掌心。

表面裂纹里嵌着登山照片，年轻的他站在雪峰之上，氧气面罩结满冰晶。

2016年玉珠峰救援队的刻痕已经模糊。现在能闻到死亡的味道了吗？

他吞下药片时扯出破碎的笑，喉间的血腥气漫过我为他擦拭的手帕，

像不像暗房里的定影液？我鬼使神差地低头去嗅他领口的血气，却被他用相机挡住脸。

快门声响起的瞬间，整间暗房突然陷入漆黑——这次连酒精灯都熄灭了。停电持续到后半夜，

我在葡萄糖药瓶堆里找到他。冷...他梦呓着蜷缩在婚纱布料里，

医用监测手环闪着红光。胰岛素泵的警报声与窗外救护车的鸣笛此起彼伏，

我裹着防尘布摸到他滚烫的额头。当他开始无意识颤抖时，我解开了他的衬衫纽扣。

成排的止痛贴像苍白的补丁，覆在肋骨间蜿蜒的手术疤痕上。

最靠近心脏的位置贴着尼古丁贴片，薄荷味混着血腥味涌上来。别死。

我往他嘴里塞葡萄糖片时，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舌苔，至少活到验收设计稿那天。

他的睫毛扫过我掌心的离婚痣，呼吸轻得像暗房里的飞蛾。我将婚纱头纱盖在他身上，

数着挂钟的滴答声缝合礼服裙摆。凌晨四点十七分，他忽然抓住我正在锁边的裙裾。

氧气...我跌坐在散落的药盒堆里，看着他摸索轮椅旁的便携氧气瓶。

铝罐滚过地板的声响惊醒了屋外的流浪猫，绿眼睛在窗外窥伺着我们这对残破的标本。

肺癌晚期。他吸氧时的声音像破了洞的手风琴，和你猜的一样。

缝纫机针头再次戳破手指时，我尝到了自己的血。确实有枫糖浆的甜味，

混着他咳在我裙摆上的血，在月光下凝成诡异的琥珀色。最后一次现场勘查日，

初雪落满了照相馆的霓虹招牌。这里摆花圈。江砚的轮椅碾过地板缝隙，

医用毛毯滑落在婚纱设计图上，用白菊和胰岛素冷藏盒。我正在调整窗帘流苏，

被他突然的咳嗽震落了针线盒。注射器滚到他轮椅下，

我俯身去捡时看见他小腿上蔓延的紫斑，像正在生长的死亡图腾。

客户不该对设计师指手画脚。我故意把葡萄糖粉撒在他的设计图上，

除非你加钱升级套餐。他举起哈苏相机对准我，取景框里我的锁骨位置钉着留置针。

苏小姐的葬礼想要什么风格？我可以提前预留档期。相纸吐出的瞬间，

暴风雪扑灭了街角路灯。我看着他瞳孔里的雪越下越大，直到救护车的鸣笛撕裂暮色。

他栽倒在婚纱人台旁时，我扯断了胰岛素泵导管。江砚！ 在呢。急诊室走廊里，

他倚着氧气瓶轻笑，指尖绕着我的白色围巾。护士第三次催促检查时，

他忽然把我的围巾按在咳血的唇上。其实改造照相馆是假的。

血渍在羊绒纤维上绽开红梅，想骗个设计师陪我走黄泉路才是真的。

我握着他吐血的围巾，看着抢救室的门吞没他的轮椅。手机在此刻震动，

三天前的体检报告跳出通知栏——糖尿病视网膜病变二期。雪越下越大了，

像满天飘落的相纸。当他苍白的手垂出转运床栏杆时，我终于看清他无名指上的医疗手环，

换成了我的婚戒。我学会在黑暗中穿婚纱那天，江砚的癌细胞爬上了第三根肋骨。

苏小姐的虹膜像渗血的月亮。婚介所的咖啡杯在掌心旋转，

相亲对象用银叉戳破提拉米苏，介意婚后分房睡吗？毕竟糖尿病容易引发...

玻璃幕墙外的LED屏正在播放摄影展报道，江砚的轮椅碾过红毯，

黑色西装下藏着镇痛泵的轮廓。我数着他身后模特的步数，直到第七步时叉尖刺穿蛋糕底层。

我前夫说过同样的话。胰岛素泵在腰间震动，冷藏盒里的药剂贴着离婚证，

他说我的血是冷的，连吻都带着针头味道。落地窗外飘起春雨，

模特的红裙扫过江砚的膝盖。他抬手为对方整理珍珠项链时，

我看到了他无名指上的婚戒——我的婚戒，套在医用橡胶手套外面。听说您策划过葬礼？

相亲对象的声音忽远忽近。我握紧注射笔，视网膜上的黑斑正在吞噬他的脸。是婚礼。

用杜冷丁代替香槟，CT片当窗花的那种。记忆在药片里发霉。

那晚我抱着婚纱设计图冲进急诊室，看见江砚的氧气面罩结满冰霜。

他的病历卡从转运床坠落，我捡起时沾了满手的葡萄糖液。骨转移。

护士拉床帘时对我说，他早上还拒绝了止痛泵。监护仪的绿光染透他的睫毛，

我偷偷把婚戒穿进他的输液管。当晨光切开雾化器喷出的白雾时，

他摘下面罩说的第一句话是：苏小姐的婚纱拖尾，应该裁成裹尸布长度。

我们在消毒水气味里接吻，像两具交换毒液的蛇。他唇间的血腥味是新型吗啡，

我齿缝的甜腥是过期胰岛素。直到护士掀开床帘惊呼，

才发现他的静脉留置针勾破了我的病号服。找死吗？他喘着气替我擦去鼻血，

医疗手环的警报器硌着我的锁骨，糖尿病加视网膜病变，苏晚你是想在阎王殿开婚庆公司？

我咬破他的下唇尝到止痛贴的薄荷味：正好需要江摄影师拍遗照。

此刻日料店的瓦灯在雨中摇晃，模特的笑声刺穿竹帘。江老师讨厌酸味呢。

穿红裙的姑娘舔着芥末勺，上次在暗房昏倒时，还把柠檬糖吐在我手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