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青瓷

夜色如墨汁般在琉璃窗外洇染开来，檐角铜铃在穿堂风中发出细碎呜咽。

裴知远支着发烫的额头伏在青铜鼎前，冷白灯光在鼎身蟠虺纹路上切割出深浅不一的阴影。

博物馆文物研究室里漂浮着青铜器特有的金属锈味，混着角落里凉透的茶汤残香，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瞳里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漩涡。

当第八次揉搓太阳穴时，他恍惚看见鼎腹的饕餮纹突然泛起青芒，那些蜷曲的兽面如同活过来般舒展鳞爪，在铜绿斑驳处翻涌出墨色涟漪。

黑暗漫上来的瞬间，他听见青铜鼎坠地的钝响，白大褂袖口蹭到的朱砂印泥在视网膜残留最后一点猩红。

檀香混着秋雨潮湿的气息钻入鼻尖，取代了消毒水的气味。

铜灯台上跳动的烛火取代了研究室的冷光，在描金纱帐上投出摇曳的橘色光斑。

紫檀木榻的凉意透过锦缎褥子渗入脊背，裴知远望着帐顶垂落的杏色流苏，檐角铜铃的叮当声与昨夜红牙板叩击的节奏渐渐重叠，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胭脂的香气。

菱花窗外夜雨淅沥，青砖地上未干的水渍倒映着琉璃灯的光晕，恍惚间又见紫烟姑娘石榴裙裾扫过金砖地，琵琶弦上落着半阙《雨霖铃》。

“大人！”

门扉被铜环叩响的震颤惊碎残香，皂衣衙役周霖跪在满地烛影里，蓑衣还在滴落银线般的雨水，“赵班头差人禀报，陆府出命案了，陆府管事己在府衙等候您多时。”

“哪处陆府？”

裴知远指尖抚上腰间新佩的鎏金符牌，檀木肌理在掌纹间烙下暗痕。

残更露重，他倦意未消的眉宇间凝着三分郁色。

周霖趋前半步：“禀大人，乃专司贡茶的陆鸿渐商号。”

檐角铜铃乍响，惊碎他尾音己沾了风露的潮意。

“备辔。”

裴知远扣紧蹀躞带上的犀角銙，此刻本该在红袖招中听琵琶的刑狱推官，望着天边鱼肚白，只觉瓦舍笙歌皆作镜花水月。

……雨丝裹着暮春的蔷薇香渗入窗棂，青瓷莲花香炉里最后一缕沉香正攀着铜鎏金博古架消散。

陆鸿渐的手掌还覆在钧窑天青釉茶碾上，指节泛着浸泡茶汤多年的蜜褐色，此刻却被绛色血迹染得斑驳。

“老爷！”

瓷盏碎裂声惊破陆府后院的宁静，侍女春莺撞开缠枝牡丹屏风时，正看见家主倒伏在黄花梨茶案上。

半卷靛蓝封皮的《碾玉谱》斜插在青瓷胆瓶与白釉梅瓶之间，书脊处渗出的血珠顺着冰裂纹茶盏的缺口，在宣德炉边凝成三寸长的赤线。

赵彦刚为门闩涂完桐油，就被骤起的叩门声惊得险些摔了油罐。

陆忠的蓑衣正往下淌着晶亮水线，青铜腰牌“陆”字在雨幕中沁着寒芒：“茶市东街宅子里出了命案，我家小姐特命来请裴大人勘验，烦请赵班头通禀。”

“陆管事切莫着急，我家大人正在城内查案，请您在府衙稍歇。”

赵彦将人让进西花厅时，檐角铜铃正被疾风撞得乱响。

……半柱香的工夫，回到府衙的裴知远，蹀躞带间悬着的银鱼符随步伐轻晃：“陆管事久候，且将情状细说。”

当听闻陆家主殒命书房，裴知远的神情骤然变得肃穆，仿佛秋潭凝冰，反手将扇骨叩在青玉案上：“赵彦速去请苏姑娘验看，周霖孙明调十二名快手。

陈钧留守府衙，凡有诉状皆录档候审。”

檐下转出个纤秀身影，素绡帷帽垂至肩头，玄色比甲下青莲裙裾纹着暗银卷草纹。

鹿皮手套与袖口银丝滚边相映，药箱铜锁碰着腰间鎏银香球叮咚作响。

此时东廊忽起喧哗，谢家千金提着素白裙裾追出来，墨竹捧着银狐斗篷追在廊下，鬓边玉簪随着急促步伐摇晃生辉：“小姐！”

菱香抱着靛青锦缎披风紧随其后，腰间禁步叮咚作响。

谢蕴如蓦然转身，素白裙裾在青石板上旋开半朵雪莲。

她将鎏金手炉塞进菱香怀中，仰起脸时额间花钿映着晨光：“裴哥哥——”未尽的尾音落在青年绯红官服上，缠枝莲纹在风里掠过她指尖。

裴知远喉结微动，目光掠过少女被冻得发红的鼻尖。

她今日梳着双环望仙髻，发间只斜插一支青玉步摇，倒比初见时金冠霞帔的模样更教人心惊。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官靴碾碎了檐角垂落的冰凌。

“谢姑娘这般……”他摩挲着腰间鎏金鱼袋，余光瞥见墨竹拼命使眼色。

话音未落，少女己踮脚扯住他云雁纹广袖，发间暗香随动作漫过官袍熏香。

“上元夜在青玉楼，哥哥可不是这般说的。”

她指尖轻轻划过他掌心血色胎记，鎏金护甲在雪色里泛着冷光。

裴知远猛地攥紧掌心，仿佛要掐灭那点酥麻。

庭前积雪突然簌簌坠落，惊起檐下铜铃乱响。

他望着少女倔强抿起的唇珠，终是闭眼揉了揉眉心：“罢了，戌时前须得回府。”

车轿碾过积水的棋盘街，青石板上漾着粼粼水光。

布幌在风里翻卷如白蝶，药铺伙计在檐下翻晒陈皮，酒肆二楼传来琵琶声混着行令喧闹。

行至西华门转角处，忽见绯色身影横跨在枣红马背上，马尾辫梢银铃随着动作泠泠作响。

“林捕头又骑了韩七的马？”

裴知远望着少女绣着暗金云纹的皂靴踏在马镫上，鎏金扇尖挑起半幅湘帘。

林疏影抛过来个黄铜算盘，二十八档檀木梁上嵌着各色矿石，最末三颗玛瑙珠沾着新鲜红土。

陆府门前的石狮被雨水洗得发亮，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扶着门框，发间白玉兰花簪沾着水雾。

陆清梧盈盈下拜时，腕间翡翠镯碰在门环上发出清响：“惊动裴大人亲临，实因家父书房……”她喉头哽咽着说不下去，袖中露出的半截《碾玉谱》残卷边缘，隐约可见靛蓝染料的晕痕。

书房里浮动着破碎的茶香，十二扇紫檀木屏风将三丈见方的茶室隔成阴阳两仪。

苏砚掀开帷帽的瞬间，耳后蝶形胎记在烛火中闪过幽蓝光泽。

她指尖轻触青瓷茶瓯外壁，鹿皮手套内衬的铜片立刻显出水雾凝结的纹路：“寅时三刻到卯时之间。”

“这倒奇了。”

裴知远用鎏金扇挑起博古架垂落的湘妃竹帘，扇骨敲在定窑白瓷茶碾上发出金石之音。

“裴哥哥快看这个！”

鹅黄衫子的谢蕴如从屏风后钻出来，青铜比例尺卡在博古架第三层的空隙。

她绾着双螺髻的金丝发带扫过青瓷花瓶，袖口露出的半截机关齿轮正巧嵌进木架榫卯。

“这排雨过天青釉的承露杯，间距可是比寻常博古架短两寸三分……”